相对于“宠辱若惊”,我们更常听到的说法是“宠辱不惊”。后者的意思是不论受宠或受辱都不为所动,后来也用来形容一个人没有得失心,对得失不在乎。在庄子一书中,也有“定乎内外之分,辩乎荣辱之境”的说法,告诉我们应该守住平常心。那么老子为什么要反其道而行之,提出“宠辱若惊”这样的说法呢?今天我们就来解这第十三章,看看老子对圣人之行的独到理解。
本章原文
宠辱若惊,贵大患若身。
何谓宠辱若惊?宠之为下。得之若惊,失之若惊,是谓宠辱若惊。
何谓贵大患若身?吾所以有大患者,为吾有身也;及吾无身,有何患?
故贵为身于为天下,若可以托天下矣;爱以身为天下,如可以寄天下。
七尘解
按照惯例,我们先看这章的结构。本章中老子先提出了“宠辱若惊,贵大患若身”这样两个观点,然后用两个“何谓”引出对这两个观点的进一步解读,最后给出了圣人、身、天下三者的关系。
有人可能会问,本章一次都没有出现“圣人”这两个字,你怎么能够随便臆测说的是圣人呢?这很简单,《道德经》本身就是一本圣人之书,凡是主语缺省的章节,都可以默认为圣人视角、圣人感悟。毕竟第五章就已经直截了当地提出了“圣人不仁,以百姓为刍狗”的观点,百姓是被动的一方,圣人才掌握着主动权。这种情况下讨论百姓的思考还有什么意义呢?即使他们有无与伦比的才能,没有时与位的配合,也发挥不出来半点。
回到“宠辱若惊”的讨论。圣人既然已是天下权力的巅峰,又有谁能够对他施与恩宠或折辱呢?那自然还是百姓。百姓虽然没有实质的权力,却仍然有着评价圣人的自由。百姓的“宠”,意味着对圣人的爱戴和赞誉,百姓的“辱”,则意味着对圣人的怨恨与辱骂。
圣人效仿水的“为下”之德,就要始终对百姓的评价保持敏感,时刻反思自省。所有的“宠”与“辱”都意味着某些变化的发生。得之若惊,失之若惊,圣人所惊之事,并非这宠辱本身,而是那背后的变化是否合于自然,会不会存在潜藏的危机,如果存在应该如何应对。
至于“及吾无身,有何患”,许多人常常把这句话理解为,如果没有这身体对生存的忧患,那还有什么可以担忧的呢?再也不用为衣食劳碌了。这当然又是一个误会,圣人所忧患的,绝不会是生存,维持基本的生存对普通人来说也不足以称为“大患”,更何况对圣人呢?
那么圣人的“大患”究竟是什么?其实,他最大的忧患,就是此身的欲望被自己的权力放大,对社会造成严重的影响。
圣人也是人,既然是人,就摆脱不了七情六欲。眼睛会喜欢看美丽的东西,耳朵会渴望听到动听的乐曲,口舌想要品尝美味的食物。喜欢听别人赞美和肯定自己,本能地厌恶别人的批评。想要过安逸富足的生活不事劳动,想要青史留名赢得后世传颂。这些欲望都是从人类的本能涌现出来,如果不能自发地克制这些它们,可能会给社会造成各种灾难,这也就是“吾所以有大患者,为吾有身也”的真正含义。
放纵自己欲望而招来灾祸的帝王,我们在古今中外的历史上已经看得太多——周幽王烽火戏诸侯,以天下公器博美人一笑,隋炀帝远征高句丽,劳民伤财只为传扬帝威,罗马皇帝尼禄大兴宫室,建造金宫极尽奢靡。《史记》亦有云“吴王好剑客,百姓多创瘢;楚王好细腰,宫中多饿死”。历史中类似的例子太多太多,这些统治者不仅给民众造成了沉重的灾难,最后也大都落得身死国灭的下场。
有这样的思考,圣人又怎么会不担忧呢?“及吾无身,有何患?”也是一种美好幻想,用大白话说就是,“要是没有这些欲望就太好了!”可惜人类注定摆脱不了这些,那就只能谨慎克制,小心行事,不要让可能的“大患”演变成真实的灾难,这就是圣人最大的追求了。
最后一句老子做了总结,只有时刻着眼自身的人才最可靠,天下托付给这样的人才是正确的啊。那些所谓大公无私,心怀天下的人,恰恰是由于太过无我,把天下人的牺牲视作理所应当,怀揣着“我已经奉献了所有,你们也得无条件配合我”的想法,生生把社会变为人间炼狱。正所谓“福兮祸所伏,祸兮福所倚”,高尚可能带来灾难,自私也可能带来好处。现实就是充满着这样的复杂关系,圣人的小心翼翼不是没有道理的。